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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二十二日，劉克襄再次回到他喜愛的池上演講，分享他在池上生活的點滴。講座聽眾中，有位八十九歲的彭先生，特地來聽克襄老師的講座。其實早在講座之前，他們曾經共同在池上生活，分享生命的過程。以下是克襄老師在二月份樂活雜誌刊登的文章，在這篇文章中，我們略詳了一位長者的一生，和他的生活態度……。

最後的日本兵＼劉克襄

初次邂逅八十九歲的彭立基，在初冬清晨的池上菜市場。

一大早，還沒幾人擺攤，他已經拖著長方形的小木板車，坐在一天五十元租來的攤位，準備販售臍橙、木瓜、山藥和百香果等等，自己栽種的果物。

我會特別注意他，並非他的年紀，而是他的小木車上面掛著「玉蟾園」、「有機臍橙」和「吉園圃生鮮蔬果」認證的標章。沒過幾天，我要去玉蟾園民宿下榻，因而更樂意與住在那兒的他打招呼。

彭老先生知道後，興奮地切了一顆臍橙請我品嘗。我才驚奇地發現他已逾米壽之年。肚橙是此地特產，現正是盛產時節。紙牌上掛著有機，我還是不免想細瞧。那外皮長相佈滿白粉病的症狀，確定用藥的可能性極低。吃了後，發現風味很復古，更加驚奇。

接著，我發現百香果一樣好吃。不禁好奇，眼前的老人如何栽種水果的，後頭是否有高人指點？緊接著，我只要問什麼水果，他就切什麼讓我嚐試，害我不敢再隨便探問。但對眼前賣水果的老先生，興緻也愈加提高。沒過幾天，我又去拜訪。

我們一起並坐時，旁邊賣菜的老人閒暇了，湊過來聊天。興緻一起，他們竟熱烈地討論起種水果的經驗。

不斷有人來買果物。彭老先生矯健地起身，找零算錢，看不出老邁的歲數。沒多久，我們扯到了早年當日本兵的歲月。他20歲時，太平洋戰爭爆發，被調派去當軍伕。24歲戰爭結束才返鄉。回來後，主要務農。中途也拉過保險、賣過雜貨。

我問他，當年打戰時，被日本人調到南洋的哪裡？結果他也說不清楚，彷彿那樣的時代已經遠離，不值得再回憶。但他還會說流利的日本話。每次有日本人來訪，看到他開口說「扣你急哇」，都肅然起敬。

他有一老家在市場邊不遠的街道上，現在多半待在玉蟾園。大坡池旁邊山上的民宿和果園。老伴還在，每天忙著種蔬菜，喜歡安靜的生活，蔬菜賣給人去銷售。他閒不住，整天照顧蔬果，早上還想跑到市場跟人逗熱鬧。

一斤臍橙四十元，有機水果哪有如此便宜的？後來看到一些路人過來買木瓜，紅通通的大木瓜一顆，完全不用藥，他隨便磅稱，也只賣十五元。老天，在台北一顆如此大的有機木瓜，可是七八十元！看來彭先生不太會做生意。

我特別關切，結果他說隨便賣，歡喜就好。老先生賣得隨便，有陣子，一些年輕的女性越勞經常眷顧他的攤位。市場的人很擔心老先生是否會被欺騙，後來才知，因為他種的有機山蕉風味特別，讓她們想起家鄉的，因而特別偏愛到這兒購買。

沒過幾天，我和玉蟾園的老板娘，彭老先生的女兒碰頭，特別詢及此事。

她略帶感慨又驕傲地說，十幾年前父親種果樹時，池上正嘗試有機栽種。七十古來稀的他受到影響，慢慢地摸索，從屢次的失敗中研究。等待又等待，土地也給了他回報，這一二年來，終於栽種成功。

年紀大把歲數，還出來擺攤，做兒女的，會不會讓人覺得不孝？

「沒辦法，父親就是喜歡出來，坐在市場的攤位。他喜歡看人，感受人間的熱鬧。」

她繼續補充，「到了這種年紀，當年做日本兵的老友一個個離開，他突然有所頓悟，慢慢開始想抽煙喝小酒。在市場賣水果，其實都是半買半送。有時賣了一些零用，半途回來就捐贈給廟寺，當香火錢。」

甘於平凡，樂在生活，他已經無所求。老人有老人的生活哲學，這是他現下看待世間的方式。他覺得生活夠了，最後的時光，只想快樂，跟人分享美好的水果。

且一早，固定來市場報到。在形形色色各種人的接觸中，慢慢度過生命的最後。